李超：冷(1)

　　舞池已經(jīng)空落，音樂戛然而止，空氣中只有微微凜冽的冷，撲打在臉上，感覺刺痛。睜不開眼。

　　她在他的注視中，緩緩披上外套，將雙手伸入袖口。鎮(zhèn)定自若。她并沒有表明她有逃離的想法，沒有征兆，他也沒有察覺。然后，她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仿佛告別，掉過頭，如一只動作呆板而又優(yōu)雅的小鹿，在一瞬間，迅速慌張地跑出舞廳，穿越一段五光十色投在地板上明滅虛無的光影，步伐趔趄。

　　城市已經(jīng)開始下雪，白茫茫一片，厚實而干澀的雪花，鋪陳在腳面。仿佛一塊潔凈地毯。可以在上面奔跑。肆意跳躍，肆無忌憚，她拎著包，沖出燈光迷離的煙霧地，逃離一般。她要一個人遠(yuǎn)走高飛，無拘無束。她跳著，跑著，胸腔吸入一陣沁人寒冷的空氣，第一口吸入這樣冰冷的空氣，還不能適應(yīng)，睜不開眼。她呼出白色的霧氣，凝結(jié)在眼前，視野里一片潔凈，無邊無際，雪花飄進(jìn)她敞開的領(lǐng)口，很快消融，皮膚瞬間感受到雨水覆蓋，鋪天蓋地的氣勢洶涌，一小塊，一小塊的硬結(jié)。

　　城市是白的，路面是白的，高樓大廈也是白色。北風(fēng)呼嘯而過的樹木也只是刺目的蒼白，四周沒有聲音，寂靜如同海洋。滿世界的蒼白蒼老滄桑。枯萎的樹枝，滿地枝丫，一地狼藉。顯得既隨意又無辜。還來不及生長，便迅速凋謝的花朵。花蕾埋在雪地里，露出夭折的枯萎花瓣。

　　她本來以為，他會在身后叫住她，讓她不要走。會奔跑。跟在她身后，張開雙手，像一只羽翼豐滿的鳥，和她一起穿越一個又一個燈火闌珊的街口。穿越一個又一個意興闌珊的夜歸人。跟隨她遠(yuǎn)走高飛。離開喧擾，離開叫囂。心意執(zhí)著。或者追出來，在她身后，用盡全力叫喊，喊著，別走，別走。那樣也許她會留下來，轉(zhuǎn)過身，投懷送抱，倒在他的懷中，承認(rèn)自己懦弱，還會哭泣。然而，一切都只是她的自以為是，一切都是假象，是她的幻覺。她以為會發(fā)生，卻并沒有發(fā)生的事。

　　在路面上跑，胸腔呼出的霧氣，暖洋洋地打在面前，遮擋住視線。腦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沒有。只有大腦控制著雙腿，發(fā)出簡單直接的指示，跑，不停地跑。

　　人群，面無表情，行色匆忙的螻蟻，從身邊快速劃過。高樓大廈，不斷發(fā)出尖叫的汽車，樹木，洋洋灑灑的雪花，在寂靜中，離她那么遠(yuǎn)，是誰被拋棄？是她的步伐太過快速，還是他們太過匆忙，他們稍縱即逝，如此唐突。她跳動的大腦，沒有給出回答。雙腿依舊運(yùn)動著，肌肉鮮活，生機(jī)勃勃，呼吸急促，要跌碎一般的沖撞感。后來她終于忍受不住，蹲下來嘔吐。她站在街邊，一棵也許即將就要死去的光禿樹木下，不可控制地嘔吐。身體前傾，披頭散發(fā)，脖子不斷感受雪水融化，滲透，毫無氣力。她沒有力氣站起來，扶著樹木，只是短暫的蹲著，不去看嘔吐物，別著臉。但她站不起來，快速的奔跑，讓她原本麻木的神經(jīng)忽然運(yùn)動，沒有過度。垂死掙扎到生機(jī)勃勃，畢竟需要一段適應(yīng)過程，她顯然沒有準(zhǔn)備，跳過那段不能忽略的過程，直接抵達(dá)，帶來的結(jié)果，只能是這樣。

　　她沒有看嘔吐物，而是看著雪，目光自上而下，延展出去，順著雪路，一路掃射。

　　月光慘白，或者暗淡，沒有云，讓人感覺它虛弱無力，卻充滿霸氣，這霸道的月光，在一個瞬間，閃耀進(jìn)她的視線，在她的瞳孔，留下一個圓形光圈，非常明亮。她并未察覺到光線的到來，瞳孔只感一陣刺痛，繼而柔和舒緩，仿佛觸摸了一面冰冷湖水，波光瀲滟，初摸刺骨，習(xí)慣后，也不過如此。

　　她不知自己要去哪，要干什么，腦中該死的空白，讓她懊惱，甚至怨恨。也許可以什么都不想，也許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坐在雪地上，靠著那棵樹，站不起來也沒有關(guān)系。但是，她太冷，一身潮濕的汗水，在并不暖和的外套下，慢慢被冬天的寒氣侵蝕。她想要走，盡管這里寧靜美好。是她想要的美好和諧。但是一定要走，否則人會僵硬，最后變成雪人。一個真真正正的雪人。

　　李超：冷(2)

　　她為自己腦中閃過的形象，感到好笑。一尊冷冰冰的雪人，一個活生生盡管是虛弱的女人，在大街上，眼睜睜被冬天吞沒，四周的人沒有一個前來伸手幫助，所有人眼睜睜看著一個活生生但虛弱需要幫助的女人，漸漸由痛苦轉(zhuǎn)為安靜，帶著死亡氣息的安靜，倒不如說是死寂。面目表情開始僵硬，以一種沒有變化的姿態(tài)凝固，眉毛結(jié)了霜，臉上蓋著雪，外套變成多此一舉的產(chǎn)物，可要可不要。雙手垂擺，一開始還哆哆嗦嗦地顫抖，因為寒冷。后來也不抖了，安靜了。包也不要了，橫陳在手邊，被遺棄的物品，可以留給街上任何一個人，隨便誰。不會有誰過來詢問它的下落，它多此一舉，它可有可無，它無關(guān)緊要。

　　一個乞丐來了，或是看上去像是一個乞丐的男人。在冬天穿夏天的衣服，還是短袖，衣服皺且破損，圓形的領(lǐng)口處有一些小而顯眼的破洞，北斗星一樣連接蜿蜒。黑色棉布，單薄的可憐。一條牛仔褲，深藍(lán)，看上去既新又臟，一定多年沒洗，散發(fā)出一陣潮濕發(fā)霉的氣味，那氣味讓她再一次不可抑制地嘔吐，扶著樹木，幾乎將內(nèi)臟傾倒而出。

　　那個男人靠著樹的另一端，也坐了下來。頭發(fā)凌亂，蓬頭垢面，看不清面容。一定也是邋遢。他的頭發(fā)很長，長過脖子，比她的頭發(fā)還要長，簡直不是人類，是野獸。她沒有帶著任何防備地打探他，注意他，這個時刻，一點(diǎn)也沒，但也不帶善意或者窺探交流，依舊只是想快點(diǎn)離開。她沒有防備，也只是在這個時候，以前以后，每當(dāng)她遇見身形邋遢，毫無顧忌形象的男性，她總是帶有警醒，懷疑他們靠近自己的目的是否單純，動機(jī)是否良好，多數(shù)都是不好的。但現(xiàn)在，她沒有任何精力去想，去思考，去觀察那個男人。如果他要拿她的包，從里面掏出所有錢，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不會尖叫或者和他扭打，扇他耳光，求救，也不會報警，沒有關(guān)系。只要別將她的身份證拿走就行，她擁有的最貴重的也只有她的身份證，她存在過的最好證明。她還在嘔吐，非常劇烈，肩膀不自知地顫抖，無法控制。男人靠近了，似乎是走了過來，小心翼翼，站在她身邊，他以為她沒有察覺。她用余光瞥見他，也沒有多想，一只手扶著樹，支撐著身子，一只手將包推在他腳下。她心里念，拿著錢就快點(diǎn)走，別再出現(xiàn)。快滾吧。越快越好。

　　男人蹲下身來，看著她陷入窘境，發(fā)了一會呆。她簡直可以想象到他的得意。他看著她的狼狽，還在竊笑。

　　她一定要打他，一定要尖叫著嘶吼，她怒不可遏，要揮手扇他的耳光。盡管在之前，她并無此意，也沒有憤怒。但現(xiàn)在又不同，情況變了。她從小就不能忍受被人當(dāng)成笑話觀看。內(nèi)心有羞恥之心，感覺被他觸犯。

　　這個時候，男人緩緩伸出手，略有猶疑，在空中停留了一會。思考著什么。然后做出很大決心一樣，一下一下，輕而有力地拍打她的背，一開始還有緊張，后來逐漸有了節(jié)奏。他拍她的背，起伏不定地背。動作非常溫柔。

　　他的撫慰，讓她很快平靜下來。停止嘔吐后，她轉(zhuǎn)過身，面色蒼白，依舊是沒有氣力，坐在樹木的邊上，蜷縮著身體，仍然需要它的支撐。她沒有料想到，他會來幫助安慰他，而且安慰她的人竟然會是她平日里最厭惡的乞丐或者流氓，精神病患者。身邊有那么多經(jīng)過的路人，他們衣著光鮮，步伐匆忙，那些與她平日里親近，并視為同類的人，沒有一個來幫助安撫她，甚至連一句詢問或者觀看都沒有，她拿出自己的羞恥之心，忍受被觸犯的情感底線，都換不來一個停留的眼神。

　　她哭了，掩著臉。斷斷續(xù)續(xù)。她的怒氣沒有了，嘔吐感也沒有了，哭泣仿佛拯救了她，讓她稍稍有了一些力氣。她又不知要做什么，內(nèi)心從未有過的凄涼，感覺孤獨(dú)。比去死還要孤獨(dú)。她無知，被遺棄，想走又走不動。像一朵衰敗的花朵，硬生生地被大雪埋沒，等待死亡。

　　男人坐在她身邊，沒有說話，背對著她，把肩膀放在她面前，也許在示意她可以依靠，但她沒有。一層厚實的雪，被他的體溫?zé)�灼，發(fā)出輕微的聲響，仿佛被日光炙烤一般，讓人無能為力。

　　李超：冷(3)

　　他沒有看她，目光不知道落在哪，也沒有安慰她。他讓她哭。他們身后，面前，頭頂，依舊是瓢潑大雪，漫無邊際，月光夾雜，清冷幽暗，密密麻麻地籠罩著兩個穿著都不保暖，隨時會凍死的一男一女身上。依舊一片死寂，他們都聽不見聲音。連視線都模糊起來。

　　他說：“我在等一個人。你也許會覺得我是個乞丐或者瘋子，是嗎？”

　　她擦著眼淚問：“你在等誰？”她不想說出，“是的，我覺得你這樣的裝束，不是瘋子就是乞丐，或者流氓，社會地層的敗類渣滓。”

　　他沒有回答，等她哭完。她漸漸在沉默中，哭泣。后來累了，眼淚沒了。她放下雙手，露出緋紅的臉頰，那里因為哭，反而加快了血液流動，現(xiàn)在身上感覺暖和了一點(diǎn)，也不那么冷。

　　他說：“每年冬天我都來，只在晚上，坐在這里。”

　　她說：“一直穿這件衣服嗎？不冷嗎？”

　　他說：“一直是這件衣服，我等了好多年，每年冬天城市都會下雪，鵝毛大雪，天寒地凍。那么冷的天氣，我以為自己會死。每一次又都安然無恙。也許就是因為等，心中有了期盼，希望看見等待換回的結(jié)果，才讓我一次次在雪地中活下來，也感覺不到冷了。”

　　她抬頭，看了眼，夜幕中落下的白色雪花。月光鋪成一條路，沒有星辰。

　　然后她低下頭。她說：“我小時候，一直被當(dāng)成嘲笑和漫罵的對象，誰都蔑視我的存在，對我白眼。把我當(dāng)成外星生物。他們觀看我，像是在看一只闖入人類生活的大猩猩，驚奇，驚訝，好奇，懼怕。面對周遭的灼熱目光，不知所措的野獸，徒勞的奔逃，始終被關(guān)注和追蹤，以為逃進(jìn)森林就能獲得安全和自由，其實，根本是無知無覺。他們一邊看熱鬧似的圍觀我，一邊帶有戒備之心對我抱有惡意。”

　　他說：“我等了好多年，等了好久，久到已經(jīng)忘記時間，那么虔誠。但有時，比如現(xiàn)在，我忽然又不知道我到底是在等什么？等著誰？等一個結(jié)果塵埃落定，還是等一個人出現(xiàn)。我總是會有這樣的想法，在一些特定的時刻，比如現(xiàn)在。我茫然沒有頭緒。”

　　他的聲音一再低下去，仿佛自卑。表情一定痛苦不堪。她沒有看見他扭曲的臉，否則，又會哭泣。

　　“我的母親遭遇奸殺，我親眼目睹歹徒對母親施暴，但是我無能為力。無能為力。我那時才十歲，你能指望一個十歲的女孩對窮兇極惡的罪犯做些什么呢。我努力過了，我嘗試過救援，求助，在屋外屏氣，盡量輕聲尋求路人的幫助，我喊過了，盡管不那么響亮，汗流浹背，我抓著路人的衣服，懇求他們報警，或者進(jìn)入房間，走近那間罪惡的房間，靠近也行。但沒有人相信一個孩子的話，或者他們相信了，但不敢走近。我的手被他們用力掰開，他們非常粗魯無禮，還對我白眼，認(rèn)為我是個瘋子。我的手被弄得很疼。”

　　她原本是在說著這樣的話，好像是在對自己進(jìn)行辯護(hù)。又低下頭，聲音激動起來，帶著不可控制的悲傷。

　　她說：“我很后悔，懊悔。恨不得殺死自己。如果當(dāng)時我能沖進(jìn)去，拿一塊磚頭，朝他的腦門砸過去去，也許母親就不會死。我是罪人，永遠(yuǎn)不會被寬恕。好了，很好，我得到了報應(yīng)。我被人們嘲笑謾罵，侮辱輕視。永無止境。他們都知道我是罪人，受人詛咒。應(yīng)該去死。”她的肩膀劇烈抖動，情緒得不到安撫，只能再一次崩潰。掩著臉。她被又一次孤立，孤立在回憶之門。沒人伸出援手。她將獨(dú)自死在回憶里。她的身體微微瑟縮，察覺到寒冷，感覺無助。身上落滿潔凈干燥的雪花，厚厚的一層，鋪在她不可控制的抖動著的肩膀，大腿，腳，鞋面和手指。晶瑩剔透。

　　“我進(jìn)了精神病醫(yī)院，在那里進(jìn)行強(qiáng)迫治療。吃藥打針，沒完沒了。那些藥被護(hù)士強(qiáng)迫灌進(jìn)我的嘴巴，讓藥片在我的胃中消化分解。那些白色小藥片，越吃只會越恍惚，恍惚到連一切都不會再察覺，有沒有吃過午飯，去了幾次廁所，這些問題都被我忽略，甚至遺忘。我的大腦前所未有的遲鈍，這和精神崩潰沒有任何差別，就是瘋子，在我看來。”他說。

　　李超：冷(4)

　　“我進(jìn)入寄宿高中，生活看似安穩(wěn)，進(jìn)入一個穩(wěn)定期實則動蕩不安，充滿宿命的絕望氣團(tuán)中。那所學(xué)校有一扇鐵制雕花大門，高而寬闊。雕刻著攀爬姿態(tài)的藤蔓，花朵，揮動翅膀的丘比特，還有被分割的太陽。我時常倚靠在它身上，沒有原因。靠在那里，看著陽光照耀的大地，我的心就會有希望涌現(xiàn)。不再寒冷。這種感覺很奇特。我在那里遇見一個男人，他來探訪這所學(xué)校，他大我20歲。我有了第一個孩子，是他的，那年我十六歲。”十六歲本來可以擁有的一切歡聲笑語，天真無邪，我都沒有得到。我的青春歲月，只有無盡的痛苦，被人孤立，孤獨(dú)致死。我缺失殘破的青春，得不到完滿。這一小塊破損，也正因為無法得到，終將讓我遺憾終生。我終生都是一個殘缺的人，不被祝福，受人詛咒。

　　兩個人的對話，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各自訴說各自的事，模模糊糊，毫無關(guān)聯(lián)。但都充滿絕望。他們依舊如此任性進(jìn)行著訴說，誰都聽不見對方的聲音，又都聽得真真切切，刻骨銘心。

　　然后他哭，掩面。站在雪地上，動作快速。又笑又哭。揮舞著雙手，在月光下，試圖抓住那些最終消融的雪花，徒勞無功。奔跑。尖叫。張開雙手。像一個天真的孩子。或者是一只受到驚嚇的小鹿。

　　“我愛的人死了，我在等他，孩子流產(chǎn)，被水沖走。我在廁所中看見自己倉皇的模樣，伸手去撈孩子，試圖撫摸他早已停止的心跳。就跟我死去的母親一樣，跟當(dāng)年我站門外，無能為力，受人唾罵一樣。我虛弱無力，感到孤獨(dú)。又被孤立。我其實內(nèi)心分明，知道沒有結(jié)果。一切都是捕風(fēng)。但依然還是想留住他。留住軀體也好，我就不會孤身一人，不會像現(xiàn)在一樣孤獨(dú)。后來我暈厥，耗費(fèi)太大體力，被清掃廁所的阿姨送進(jìn)醫(yī)院。我一直記得她的臉，樸實干凈的面容，粗糙的五官，但特別美，比任何一個外表亮麗的美女好看數(shù)十倍。她是第一個幫助我的人。”

　　他回過頭來看她，聽見她的敘述之后。他撩開自己的長發(fā)，露出面容。他的臉沒有她想象中可怖猙獰，相反，他的面容非常干凈，皮膚白皙，五官精致，目光深邃，充滿憂郁。

　　他停止了跳躍，停止了瘋癲。他看著她。他又蹲下來，渾身發(fā)抖，靠近她，在她身邊依偎。互相取暖。像個孩子在不斷向母親索取著愛。她在他的依偎中變成了他的母親，施愛于他。他的目光清澈，長長的睫毛被月光晾曬，微微卷曲。一片陰影落在他的瞳孔中，遮擋了他的視線。他睜著眼，又慢慢閉上，似乎是在思考，非常迷人。后來，他又哭了。

　　她此刻有了些力氣，也不那么冷，大腦開始轉(zhuǎn)動，不再是一片空白。可能是習(xí)慣了。她總是很快能適應(yīng)寒冷，對冷有天生的抵抗能力。渾身有了力量，雙手有了知覺，但她并沒有立刻推開他。而是讓他靠在她的肩膀上哭泣。讓他他哭完，讓他把一生的眼淚一次揮灑干凈。她伸出手在包里翻出一根煙點(diǎn)燃。側(cè)過身，去看縹緲輕盈的月光。

　　他沒有說話。她也沒有打算再問下去。他們的談話到此為止。她抽完煙，準(zhǔn)備起身離開。她想著。下了很大的決定。她將離開這棵即將死去的樹，離開這個哭泣的男人。他們的交錯相遇，只在一瞬間發(fā)生，也只在這一瞬間，他們相依為命，互相依靠。這之后，她是她，他是他。他們要走回各自的生活，不管生活充滿多少陰霾和孤獨(dú)，日子能否繼續(xù)下去，一切都只能獨(dú)自面對與承擔(dān)，誰也幫不了誰。

　　她摁滅煙，將煙頭狠狠埋進(jìn)雪中。起身，拍打干凈身上的堆砌的雪花。拾起地上的包。

　　有些困難地讓雙腳有了行動的能力，因為冰凍太久，肌肉好似沉睡一般，血液都凝固僵硬。她站起身，大口呼吸，她呼出的氣依舊是白色的，證明她還活著，并沒有死。身后的嘔吐物也沒了，消失了，或者說被大雪再一次覆蓋。仿佛從沒有過一般。

　　她要停止這場對話，立刻停止，必須，非常迫切。然后，她要逃。拔腿就跑，跑得越遠(yuǎn)越好。她只要跑，不要其他。然而這次的跑和先前的跑在某種意義上，又不相同。先前的跑是有希望的，內(nèi)心愉悅的，這次的跑，只有絕望和冷。先前想要遠(yuǎn)走高飛的少女，張開雙手，以為自己在飛翔。先前她是帶有悲憫之心的，又存在希望，相信能夠遠(yuǎn)離俗世，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而現(xiàn)在，她想逃，不是為了遠(yuǎn)走高飛，只是為了離開這個男人，遠(yuǎn)離他，她不想再看見他一眼，聽見他說一句話。

　　李超：冷(5)

　　她拔腿準(zhǔn)備逃，他蹲著身，幾乎是癱軟在地上，沒有力氣站起來。掩著面。斷斷續(xù)續(xù)地哭。時而悲愴，時而輕微。看不見臉。黑色的棉短袖，從袖口處露出兩截黑而結(jié)實的臂膀，那里也落了滿雪，也變了色，變成蒼白無力的一張紙，輕輕一撕，便能撕毀。毫無抵抗命運(yùn)的能力。牛仔褲也依舊是深藍(lán)色的，散發(fā)著霉味。讓人暈眩衰弱。他的無能為力，讓人心生苦楚。他的聲音順著空氣的流動，一字一句地砸在她的耳朵中，異常清晰。她還沒有來得及跑。就聽見他的話。清清楚楚，沒有掩飾。

　　他說：“我不知道在等什么，你知道你在等待什么嗎？我們難道是在等待一種救贖？等待被人強(qiáng)硬地帶著不容否定的姿態(tài)，拉出那段黑暗幽閉的軌道？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那么。我到底是在等著一個人，還是在等一種新的生活……”

　　她幾乎是迅速地，大聲制止了他的說話：“閉嘴，你不要再說下去了。”她其實內(nèi)心早已知曉，她知道他在等他的愛人，他死去的愛人，他們一定在冬天分別，她死了，而且就死在這里，死在她的腳下，被茫茫大雪覆蓋的這一小塊土地上。她想象到那個女人絕望的姿態(tài)，伸出鮮血淋漓的雙手想要援助，喉嚨發(fā)不出聲音，也聽不見，但她一定想活著，活下去。那么強(qiáng)烈的求生欲。但是都是徒勞，不會實現(xiàn)的夢。她還是死了，被上帝帶走，或者進(jìn)入地獄輪回。這是命定，誰都改變不了。他無法接受事實，所以每個冬天他都穿著當(dāng)天的衣服，來這里看她。等待她，等待一個永遠(yuǎn)不可能出現(xiàn)的人出現(xiàn)，等待一個永遠(yuǎn)不可能結(jié)束的生活結(jié)束。

　　她大叫起來，并且哭泣，她又哭了，聲音嘶啞：“我知道她死了，她死了，永遠(yuǎn)也不會再回來。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然后她跑了，一瞬間跑出了男人的視野。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撲打在臉上，感覺疼痛。無法睜開雙眼。只有自己的心跳，劇烈的回蕩在耳邊，如此清晰，像是童年站在門外，親眼目睹母親死去，聽見母親歇斯底里的叫喊，站在那條迂回幽閉的小巷里，耳朵、記憶、生命中無法消除的聲音，現(xiàn)在又被迫回來。北風(fēng)呼嘯，吹起一陣陣冰刀，刮破她的臉。她的臉滲出一絲鮮紅的血，內(nèi)心絕望無比。她最后一點(diǎn)殘存的希望都沒有了，都被現(xiàn)實的呼嘯撲滅，她的內(nèi)心又一次痛得無以復(fù)加，不斷落下滾燙的淚。她是個殘疾人、精神病、流氓敗類，社會渣滓。她被人唾罵、詛咒、瞧不起、冷落、白眼。受盡一切折磨。然后，她又重生，又回到當(dāng)年，她又是那個小小女孩，張著布滿血絲，惶恐無措的眼，無助地徘徊在記憶之門，找不到出路。小而單薄的身影最終會被現(xiàn)實洪流掩埋吞沒。沒人記得她。

　　她在劇烈的奔跑中，倉皇的逃離中，胸腔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不是孤獨(dú)，不是痛苦，不是焦灼，也不是無助。是冷。徹骨的寒冷。扎扎實實的冰冷。比死還要冷。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