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十二月
商人一日
父親叫我以休假日招待朋友來家或去訪問他們，使彼此更加親密。所以這次星期日，我預(yù)備和那漂亮人物華梯尼去散步。今天卡洛斐來訪——就是那身材瘦長，長著鴉嘴鼻，生著狡猾的眼睛的。他是雜貨店里的兒子，真是一個奇人，袋里總帶著錢，數(shù)錢的本領(lǐng)要算一等，心算之快更無人能及了。他又能儲蓄，無論怎樣斷不濫用一錢。即使有五厘銅幣落在座位下面，他雖費了一禮拜的工夫，也必須尋得了才肯罷休。不論是用舊了的鋼筆頭、編針、點剩的蠟燭或是舊郵票，他都好好地收藏起來。他已費兩年的工夫收集舊郵票了，好幾百張地粘在大大的自籌上，各國的都有，說粘滿了就去賣給書店。他常拉了同學(xué)們到書店購物，所以書店肯把筆記簿送他。他在學(xué)校里，也做著種種的交易，有時買進(jìn)別人的東西，有時賣給別人；有時發(fā)行彩票；有時把東西和別人交換；交換了以后有時懊悔了，還要調(diào)回來。他善做投錢的游戲，一向沒有輸過。集了舊報紙，也可以拿到紙煙店里去賣錢。他帶著一本小小的手冊，把帳目細(xì)細(xì)地記在里面。在學(xué)校，算術(shù)以外，他什么都不用功。他也想得貸牌，但這不過因為想不出錢去看傀儡戲的緣故。他雖是這樣的一個奇人，我卻很喜歡他。今天，我和他做買賣游戲，他很熟悉物品的市公，稱我也知道，至于折疊喇叭形的包物的紙袋，恐怕一般商店里的伙計也不及他。他自己說，出了學(xué)校要去經(jīng)營一種新奇的商店。我贈了他四五個外國的舊郵票，他那臉上的歡喜，真是了不得，還把每張郵票的賣價說給我聽。我們正在這樣玩著的時候，父親雖在看報紙，卻靜聽著卡洛斐的話，看他那樣子好像聽得很有趣味似的。
卡洛斐口袋里滿裝著物品，外面罩了長的黑外套。他平時總是商人似的在心里打算著什么。他最看重的要算那郵票簿了，好像是他的最大的財產(chǎn)，平日不時和人談及這東西。大家都罵他是慳吝者，說他盤剝重利，我不知道為什么卻歡喜他。他教給我種種的事情，嚴(yán)然像個大人、柴店里的兒子可萊諦說他即使到用了那郵票簿可以救母親生命的時候，也不肯舍棄那郵票簿的。我的父親卻不信這話。父親說：
“不要那樣批評人，那孩子雖然氣量不大，但也有親切的地方哩！”
虛榮心五日
昨日與華梯尼及華梯尼的父親，同在利華利街方面散步。斯帶地立在書店的窗外看著地圖。他是無論在街上或別的什么地方也會用功的人，不曉得什么時候到了此地。我們和他招呼，他只把頭一回就算，好不講禮啊！
華梯尼的裝束不用說是很漂亮的。他穿著繡花的摩洛哥長皮靴，著了繡花的衣裳，紐扣是絹包的，戴了白海貍的帽子，掛了時計，闊步地走著。可是昨天，華橫尼因了虛榮遭遇了很大的失敗：他父親走路很緩，我們兩個一直走在前，在路旁石凳上坐下。那里又坐了一個衣服質(zhì)素的少年，好像很疲倦了，垂下了頭在沉思。華橫尼坐在我和那少年的中間，忽然似乎記起自己的服裝華美，想向少年夸耀，舉起腳來對我說：
“你見了我的軍靴了嗎？”他的意思是給那少年看的，可是少年竟毫不注意。華梯尼放下了腳，指絹包的紐扣給我看，一面眼瞟著那少年說：“這紐扣不合我意，我想換銀鑄的。”那少年仍舊不向他看一眼。
于是，華梯尼將那白海貍的帽子用手指頂了打起旋來。少年也不瞧他，好像是故意如此的。
華梯尼憤然地把時計拿出，開了后蓋，叫我看里面的機(jī)械。那少年到了這時，仍不抬起頭來。我問：
“這是鍍金的吧？”
“不，金的羅！”華梯尼答說。
“不會是純金的，多少總有一點銀在里面吧？”
“哪里！那是不可能的。”華橫尼說著把時計送到少年面前，問他：
“你，請看！不是純金的嗎？”
“我不知道。”少年淡然地說。
“嗄呀！好驕傲！”華梯尼怒了，大聲說。
這時，恰巧華梯尼的父親也來了。他聽見這話，向那少年注視了一會，銳聲地對自己的兒子：“別做聲！”又附著兒子的耳朵說：“這是一個瞎子。”
華梯尼驚跳起來，細(xì)看少年的面孔。他那眼珠宛如玻璃，果然什么都看不見。
華梯尼羞恥了，默然地把眼注視著他，過了一會兒，非常難為情地說：“我不好，我沒有知道。”
那瞎少年好像已明白了一切了。用了親切的、悲哀的聲音：
“哪里！一點沒有什么。”
華梯尼雖好賣弄闊綽，卻全無惡意。他為了這件事，在散步中一直不曾笑。
初雪十日
利華利街的散步，暫時不必再想，現(xiàn)在，我們美麗的朋友來了——初雪下來了！昨天傍晚已大片飛舞，今晨積得遍地皆白。雪花在學(xué)校的玻璃窗上，片片地打著，窗框周圍也積了起來，看了真有趣，連先生也搓著手向外觀看。一想起做雪人呀，摘檐冰呀，晚上燒紅了爐子圍著談有趣的故事呀，大家都無心上課。只有斯帶地?zé)嵝脑趯Ω豆φn，毫不管下雪的事。
放了課回去的時候，大家多高興啊！都大聲狂叫，跳著走，或是用手抓雪，或是在雪中跑來跑去。來接小孩的父兄們拿著的傘上也完全白了，警察的帽上也白了，我們的書袋，一不顧著轉(zhuǎn)瞬也白了。大家都喜得像發(fā)狂。水沒有笑臉的鐵匠店里的兒子撥來可西今天也笑了；從馬車下救出了小孩的洛佩諦也拄了拐杖跳著；還未曾手觸著過雪的格拉勒利亞少年把雪圍攏了，像吃桃子樣地吃著；賣菜人家的兒子克洛西把雪裝在書袋里。最可笑的是“小石匠”，我父親叫他明天來玩，他口里正滿含著雪，欲吐不得，欲咽不能，眼看著我父親的臉。大家見了都笑了起來。
女先生們都跑了出來，也好像很高興。我二年級時的可憐的病弱的先生，也咳嗽著在雪中跑來了。女學(xué)生們“呀呀”地從門壁的學(xué)校涌出來，在鋪著毛氈似的雪地上跳躍回旋。先生們都大了聲叫著說：“快回去，快回去！”他們看了在雪中狂喜的小孩們，也是笑著。
安利柯啊！你因為冬天來了而快樂，但你不要忘記，世間有許多元衣無履，無火暖身的小孩啊！因為要想教室暖些，有的小孩用進(jìn)出血長著凍瘡的手，拿著許多薪炭到遠(yuǎn)遠(yuǎn)的學(xué)校里。在世界上，全被埋在雪中的學(xué)校也很多。在那種地方，小孩都牙根震抖著，看著不斷下降的雪，懷著恐怖。雪積得多了，從山上崩下來，連房屋也會被壓沒的。你們因為冬天來了歡喜，但不要忘了冬天一到世間，就有許多要凍死的人啊！
——父親
“小石匠”十一日
今天，“小石匠”到家里來訪過我們了。他著了父親穿舊的衣服，滿身都沾著石粉與石灰。他如約到我們家里來，我很快活，我父親也歡喜。
他真是一個有趣的小孩。一進(jìn)門就脫去了被雪打濕了的帽子，塞在袋里，闊步地到了里面，臉像蘋果一樣，注視著一切。等走進(jìn)食堂，把周圍陳設(shè)打量了一會兒，看到那駝背的滑稽畫，就裝了一次兔臉。他那兔臉，誰見了也不能不笑的。
我們做積木的游戲。“小石匠”對于筑塔造橋有異樣的本領(lǐng)，堅忍不倦地認(rèn)真去做，樣子居然像大人。他一邊玩著積木，一邊告訴我自己家里的事情：他家只是一間人家的屋閣，父親夜間進(jìn)夜校，母親還替人家洗衣服。我看他父母必定是很愛他的。他衣服雖舊，卻穿得很溫暖，破綻了的處所補(bǔ)綴得很妥帖，像領(lǐng)帶，如果不經(jīng)母親的手也斷不能結(jié)得那樣整齊好看。他身形不大，據(jù)說，他父親是個身材高大的人，進(jìn)出家門都須屈著身，平時呼他兒子叫“兔子頭”。
到了四時，我們坐在安樂椅上，吃牛油面包。等大家離開了椅子，我看見“小石匠”上衣上粘著的白粉沾在椅背上了，就想用手去抗。不知為什么，父親忽然抑住我的手。過了一會兒，父親自己偷偷地拭凈了。
我們在游戲中，“小石匠”上衣的紐扣忽然落下了一個，我母親替他縫綴。“小石匠”紅了臉在旁看著。
我將滑稽畫冊給他看。他不覺一一裝出畫上的面式來，引得父親也大笑了。回去的時候，他非常高興，以至于忘記了戴他的破帽。我送他出門，他又裝了一次兔臉給我看，當(dāng)做答禮。他名叫安東尼阿·拉勃柯，年紀(jì)是八歲零八個月。
安利柯啊！你去拭椅子的時候，我為什么阻止你，你不知道嗎？因為如果在朋友面前拭，那就無異于罵他說：“你為什么把這弄齷齪了？”他并不是有意弄污，并且他衣服上所沾著的東西，是從他父親工作時拈來的。凡是從工作上帶來的，決不是齷齪的東西，不管他是石灰、是油漆或是塵埃，決不齷齪。勞動不會生出齷齪來，見了勞動者的人，決不應(yīng)該說“啊！齷齪啊！”應(yīng)該說“他身上有著勞動的痕跡。”你不要把這忘了！你應(yīng)該愛“小石匠”，一則他是你的同學(xué)，二則，他是個勞動者的兒子。
——父親
雪球十六日
雪還是不斷地下著，今天從學(xué)校回來的時候，雪地里發(fā)生了一件可憐的事；小孩們一出街道，就將雪團(tuán)成了石頭一樣硬的小球來往投擲，有許多人正在旁邊通過。行人之中有的叱叫著說，“停止停止！他們大惡作劇了。”忽然聽見驚人的叫聲，急去看時，有一老人落了帽子雙手遮了臉，在那里蹣跚著。一個少年立在旁邊叫著：“救人啊！救人啊！”
人從四方集攏來，原來老人被雪球打傷了眼了！小孩們立刻四面逃散。我和父親站在書店面前，向我們這邊跑來的小孩也有許多。嚼著面包的卡隆、可萊諦、“小石匠”、收集舊郵票的卡洛斐，都在里面。老人已被人圍住，警察也趕來了。也有向這里那里跑著的人。大家都齊聲說：“是誰擲傷了的？”
卡洛斐立在我旁邊，顏色蒼白，身體戰(zhàn)抖著。
“誰？誰？誰闖了這禍？”人們叫著說。
卡隆走近來，低聲向著卡洛斐說：“喂！快走過去承認(rèn)了，瞞著是卑怯的！”
“但是，我并不是故意的。”卡洛斐聲音發(fā)抖地回答。
“雖則不是故意的，但責(zé)任總須你負(fù)。”卡隆說。
“我不敢去！”
“那不成。來！我陪了你去。”
警察和觀者的叫聲，比前更高了：一是誰投擲的？眼鏡打碎，玻璃割破了眼，恐怕要變成瞎子了。投擲的人真該死！“
這時，我以為卡洛斐要跌倒在地上了。”來！我替你想法。“卡隆說著，捉了卡洛斐的手臂像扶病人似的拉了過去。群眾見這情形，也搞到闖禍的是卡洛斐，有的竟捏緊了拳頭想打他。卡隆推開了他們說：“你們集了十個以上的大人，來和一個小孩作對手嗎？”人們才靜了不動。
警察攜了卡洛斐的手，推開人們，帶了卡洛斐到那老人暫時住著的人家去。我們也隨后跟著。走到了一看，原來那受傷的老人就是和他的侄子同住在我們上面五層樓上的一個雇員。他臥在椅子上月手帕蓋住眼睛。
“我不是故意的。”卡洛斐用了幾乎聽不清楚的低聲，抖抖索索地反復(fù)著說。觀者之中有人擠了進(jìn)來，大叫：“伏在地上謝罪！”想把卡洛斐推下地去。這時，另外又有一人用兩碗將他抱住，說“咿呀，諸位！不犟如此。這小孩已自己承認(rèn)了，不再這樣責(zé)罰他，不也可以了嗎？”那人就是校長先生。先生向卡洛斐說：“快賠禮！”卡洛斐眼中忽然進(jìn)出淚來，前去抱住老人的膝。老人伸手來摸卡洛斐的頭，撫掠他的頭發(fā)。大家見了都說：
“孩子！去吧。好了，快回去吧。”
父親拉了我出了人群，在歸路上向我說：“安利柯啊！你在這種時候，有承認(rèn)過失負(fù)擔(dān)責(zé)任的勇氣嗎？”我回答他：“我愿這樣做。”父親又問我：“你現(xiàn)在能對我立誓說必定能這樣做嗎？”我說：“是的，我立誓，父親！”
女教師十七日
卡洛斐怕先生貴罰他，很擔(dān)心。不料先生今天缺席，連助手先生也沒有在校，由一個名叫克洛彌夫人的年齡最大的女先生來代課。這位先生有兩個很大的兒子，其中一個正病著，所以她今天面有憂容。學(xué)生們見了女先生就喝起彩來。先生用和緩的聲音說：“請你們對我的白發(fā)表示些敬意，我不但是教師，還是母親呢。”大家于是都肅靜了，唯有那鐵面皮的匆蘭諦，還在那里嘲弄先生。
我弟弟那級的級任教師代爾卡諦先生，到克洛彌先生所教的一級里去了。另外有位綽號“修女”的女先生，代著代爾卡諦先生教那級的課。這位女先生平時總穿黑的罩服，是個白皮膚、頭發(fā)光滑、炯眼、細(xì)聲的人，無論何時，好像總在那里祈禱。她性格很柔和，用那種絲一樣的細(xì)聲說話，聽去幾乎不能清楚，發(fā)大聲和動怒那樣的事是決沒有的。雖然如此，只要略微舉起手指訓(xùn)誡，無論如何頑皮的小孩也立刻不敢不低了頭肅靜就范，霎時間教室中就全然像個寺院了，所以大家都稱她作“修女”。
此外還有一位女先生，也是我所喜歡的。那是一年級三號教室里的年輕的女教師。她臉色好像薔薇，頰上有著兩個笑渦，小小的帽子上插著長而大的紅羽，項上懸著黃色的小十字架。她自己很快活，學(xué)生也被他教得很快活。她說話的聲音像銀球轉(zhuǎn)滾，聽去和唱歌一樣。有時小孩喧擾，她常用教鞭擊桌或用拍手來使他們鎮(zhèn)靜。小孩從學(xué)校回去的時候，她也小孩似的跳著出來，替他們整頓行列，幫他們戴好帽子，外套的扣子不扣的代他們扣好，使他們不至于傷風(fēng)；還怕他們路上爭吵，一直送他們出了街道。見了小孩的父親，教他們在家里不要打小孩；見小孩咳嗽，就把藥送他們，傷風(fēng)了，把手套借給他們。年幼的小孩們纏牢了她，或要她接吻，或去抓她的面罩，拉她的外套，吵得她很苦。她永不禁止，總是微笑著一一地去吻他們。她回家去的時候，身上不論衣服或別的什么，都被小孩們弄得亂七八糟，她仍是快快活活的。她又在女子學(xué)校教女學(xué)生繪畫。據(jù)說，她用她一人的薪金養(yǎng)著母親和弟弟呢。
訪問負(fù)傷者十八日
傷了眼睛的老人的侄子，就是帽上插紅羽那位女先生所擔(dān)任一級里的學(xué)生。今天在他叔父家里看見過他了。叔父像自己兒子一樣地愛著他。今晨，我替先生譽(yù)清了下星期要用的《每月例話·少年筆耕》，父親說：“我們到五層樓上去望望那受傷的老人吧，看他的眼睛怎樣了。”
我們走進(jìn)了那暗沉沉的屋里，老人高枕臥著，他那老妻坐在旁邊陪著，侄子在屋角游戲。老人見了我們很歡喜，叫我們坐，說已大好了，受傷的不是要緊地方，四五日內(nèi)可以痊愈。
“不過受了一些些傷。可憐！那孩子正擔(dān)心著吧。”老人說，又說醫(yī)生立刻就來。恰巧門鈴響了，他老妻說“醫(yī)生來了”，前去開門。我看時，來的卻是卡洛斐，他著了長外套站在門口，低了頭好像不敢進(jìn)來。
“誰？”老人問。
“就是那擲雪球的孩子。”父親說。
老人聽了：“嘎！是你嗎？請進(jìn)來！你是來望我的，是嗎？已經(jīng)大好了，請放心。立刻就復(fù)原的。請進(jìn)來！”
卡洛斐似乎不看見我們也在這里，他忍住了哭臉走近老人床前。老人撫摩著他：
“謝謝你！回去告訴你父親母親，說經(jīng)過情形很好，叫他們不必掛念。”
卡洛斐站著不動，似乎還有話要說。
“你還有什么事嗎盧老人說。
“我，也沒有別的。”
“那么，回去吧。再會，請放心！”
卡洛斐走出門口，仍站住了，眼看著送他出去的侄子的臉。忽然從外套里面拿出一件東西交給那侄子，低聲地說了一句：“將這給了你。”就一溜煙去了。
那侄子將東西拿給老人看，包紙上寫著“奉贈”。等打開包紙，我見了不覺大驚。那東西不是別的，就是卡洛斐平日那樣費盡心血，那樣珍愛著的郵票簿。他竟把那比生命還重視的寶物，拿來當(dāng)做報答原有之恩的禮品了。
少年筆耕（每月例話）
敘利亞是小學(xué)五年生，十二歲，是個黑發(fā)白皮膚的小孩。他父親在鐵路做雇員，在敘利亞以下還有許多兒女，一家營著清苦的生計，還是抬據(jù)不堪。父親不以兒女為累贅，一味愛著他們，對敘利亞百事依從，唯有學(xué)校的功課，卻毫不放松地督促他用功。這是因為想他快些畢業(yè)，得著較好的位置，來幫助一家生計的緣故。
父親年紀(jì)大了，并區(qū)因為一向辛苦，面容更老。一家生計全負(fù)在他肩上。他于日間在鐵路工作以外，又從別處接了書件來抄寫，每夜執(zhí)筆伏案到很遲才睡。近來，某雜志社托他寫封寄雜志給走戶的封條，用了大大的正指字寫，每五百條寫費六角。這工作好像很辛苦，老人每于食桌上向自己家里人叫苦：
“我眼睛似乎壞起來了。這個夜工，要縮短我的壽命呢！”
有一天，敘利亞向他父親說：“父親！我來替你寫吧。我能寫得和你一樣好。”
父親終不許可：“不要，你應(yīng)該用你的功。功課，在你是大事，就是一小時，我也不愿奪了你的時間。你雖有這樣的好意，但我決不愿累你。以后不要再說這話了、”
敘利亞向來知道父親的脾氣，也不強(qiáng)請，獨自在心里設(shè)法。他每夜夜半聽見父親停止工作，回到臥室里去。有好幾次，十二點鐘一敲過，立刻聽到椅子向后拖的聲音，接著就是父親輕輕回臥室去的步聲。一天晚上，敘利亞等父親去睡了后，起來悄悄地著好衣裳，躡著腳步走進(jìn)父親寫字的房子里，把洋燈點著。案上擺著空白的紙條和雜志定產(chǎn)的名冊，敘利亞就執(zhí)了筆，仿著父親的筆跡寫起來，心里既歡喜又有些恐懼。寫了一會兒，條子漸漸積多，放了筆把手搓一援，提起精神再寫。一面動著筆微笑，一面又側(cè)了耳聽著動靜，怕被父親起來看見。寫到一百六十張，算起來值兩角錢了，方才停止，把筆放在原處，熄了燈，躡手躡腳地回到床上去睡。
第二天午餐時，父親很是高興。原來他父親一點不察覺。每夜只是機(jī)械地照簿謄寫，十二點鐘一敲就放了筆，早晨起來把條子數(shù)一數(shù)罷了。那天父親真高興，拍著敘利亞的肩說：
“喂！敘利亞！你父親還著實未老哩！昨晚三小時里面，工作要比平常多做三分之一。我的手還很自由，眼睛也還沒有花。”
敘利亞雖不說什么，心里卻快活。他想：“父親不知道我在替他寫，卻自己以為還未老呢。好！以后就這樣去做吧。”
那夜到了十二時，敘利亞仍起來工作。這樣經(jīng)過了好幾天，父親依然不曾知道。只有一次，父親在晚餐時說：“真是奇怪！近來打油突然費多了。”敘利亞聽了暗笑，幸而父親不再說別的，此后他就每夜起來抄寫。
敘利亞因為每夜起來，漸漸睡眠不足，朝起覺著疲勞，晚間復(fù)習(xí)要打瞌睡。有一夜，敘利亞伏在案上睡熟了，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的打噸。
“喂！用心！用心！做你的功課！”父親拍著手叫。敘利亞張開了眼。再用功復(fù)習(xí)。可是第二夜，第三夜，又同樣打腔，愈弄愈不好：決是伏在書上睡熟了，或早晨晏起，復(fù)習(xí)功課的時候，總是帶著倦容，好像對功課很厭倦似的。父親見這情形，屢次注意他，結(jié)果至于動氣，雖然他一向不責(zé)罵小孩。有一天早晨，父親對他說：
“敘利亞！你真對不起我！你和從前不是變了樣子嗎？當(dāng)心！一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呢。你知道嗎？”
敘利亞有生以來第一次受著叱罵，很是難受。心里想：“是的，那樣的事不能夠長久做下去的，非停止不可。”
這天晚餐的時候，父親很高興地說。“大家聽啊！這月比前月多賺六元四角錢呢。”他從食桌抽屜里取出一袋果子來，說是買來讓一家人慶祝的。小孩們都拍手歡樂，敘利亞也因此把心重新振作起來，元氣也恢復(fù)許多，心里自語道：“咿呀！再繼續(xù)做吧。日間多用點功。夜里依舊工作吧。”父親又接著說：“六元四角哩！這雖很好，只有這孩子——”說著指了敘利亞：“我實在覺得可厭！”敘利亞默然受著責(zé)備，忍住了要迸出來的眼淚，心里卻覺得歡喜。
從此以后，敘利亞仍是拼了命工作，可是，疲勞之上更加疲勞，終究難以支持。這樣過了兩個月，父親仍是叱罵他，對他的臉色更漸漸擔(dān)起憂來。有一天，父親到學(xué)校去訪先生，和先生商量敘利亞的事。先生說：“是的，成績好是還好，因為他原是聰明的。但是不及以前的熱心了，每日總是打著呵欠，似乎要睡去，心不能集注在功課上。叫他作文，他只是短短地寫了點就算，字體也草率了，他原可以更好的。”
那夜父親喚敘利亞到他旁邊，用了比平常更嚴(yán)厲的態(tài)度對敘利亞說：
“敘利亞！你知道我為了養(yǎng)活一家怎樣地勞累？你不知道嗎？我為了你們，是把命在拼著呢！你竟什么都不想想，也不管你父母兄弟怎樣！”
“啊！并不！請不要這樣說！父親！”敘利亞咽著眼淚說。他正想把經(jīng)過的一切說出來，父親又?jǐn)r住了他的話頭：
“你應(yīng)該知道家里的境況。一家人要刻苦努力才可支持得住，這是你應(yīng)該早已知道的。我不是那樣努力地做著加倍的工作嗎？本月我原以為可以從鐵路局得到二十元的獎金的，已預(yù)先派入用途，不料到了今天，才知道那筆錢是無望的了。”
敘利亞聽了把口頭要說的話重新抑住，自己心里反復(fù)著說：
“咿呀！不要說，還是始終隱瞞了，仍舊替父親幫忙吧。對父親不起的地方，從別一方來補(bǔ)報吧。學(xué)校里的功課原非用功及格不可，但最要緊的是要幫助父親養(yǎng)活一家，略微減去父親的疲勞。是的，是的。”
又過了兩個月。兒子仍繼續(xù)做夜工，日間疲勞不堪，父親依然見了他動怒。最可痛的是父親對他漸漸冷淡，好像以為兒子太不忠實，是無甚希望的了，不多同他說話，甚至不愿看見他。敘利亞見這光景，心痛的了不得。父親背向他的時候，他幾乎要從背后下拜。悲哀疲勞，使他愈加衰弱，臉色愈加蒼白，學(xué)業(yè)也似乎愈加不勤勉了。他自己也知道非停止做夜工不可，每夜就睡的時候，常自己對自己說：“從今夜起，真是不再夜半起來了。”可是，一到了十二點鐘，以前的決心不覺忽然寬懈，好像睡著不起，就是逃避自己的義務(wù)，偷用了家里的兩角錢了，于是熬不住了仍舊起來。他以為父親總有一日會起來看見他，或者在數(shù)紙的時候偶然發(fā)覺他的作為。到了那時，自己雖不申明，父親自然會知道的。這樣一想，他仍繼續(xù)夜夜工作。
有一天晚餐的時候，母親覺得敘利亞的臉色比平常更不好了，說：
“敘利亞！你不是不舒服吧？”說著又向著丈夫：
“敘利亞不知怎么了，你看看他臉色青得——敘利亞！你怎么啦？”說時顯得很憂愁。
父親把眼向敘利亞一瞟：“即使有病也是他自作自受。以前用功的時候，他并不如此的。”
“但是，你！這不是因為他有病的緣故嗎？”父親聽母親這樣說，回答說：
“我早已不管他了！”
敘利亞聽了心如刀割。父親竟不管他了！那個他偶一咳嗽就憂慮得了不得的父親！父親確實不愛他了，眼中已沒有他這個人了！“啊！父親！我沒有你的愛是不能生活的！——無論如何，請你不要如此說，我-－說了出來吧，不再欺瞞你了。只要你再愛我，無論怎樣，我一定像從前一樣地用功。啊！這次真下決心了！”
敘利亞的決心仍是徒然。那夜因了習(xí)慣的力，又自己起來了。起來以后，就想往幾月來工作的地方做最后的一行。進(jìn)去點著了燈，見到桌上的空白紙條，覺得從此不寫有些難過，就情不自禁地執(zhí)了筆又開始寫了。忽然手動時把一冊書碰落到地。那時滿身的血液突然集注到心胸里來：如果父親醒了如何；這原也不算什么壞事，發(fā)見了也不要緊，自己本來也屢次想說明了。但是，如果父親現(xiàn)在醒了，走了出來，被他看見了我，母親怎樣吃驚啊，并且，如果現(xiàn)在被父親發(fā)覺，父親對于自己這幾月來待我的情形，不知要怎樣懊悔慚愧啊！——心念手頭萬緒，一時迭起，弄得敘利亞震栗不安。他側(cè)著耳朵，抑了呼吸靜聽，并無什么響聲，一家都睡得靜靜的，這才放了心重新工作。門外有警察的皮靴聲，還有漸漸遠(yuǎn)去的馬車蹄輪聲。過了一會，又有貨車“軋軋”地通過。自此以后，一切仍歸寂靜，只時時聽到遠(yuǎn)犬的吠聲罷了。敘利亞振著筆寫，筆尖的聲音“卿卿”地傳到自己耳朵里來。
其實這時，父親早已站在他的背后了。父親從書冊落地的時候就驚醒了，等待了好久，那貨車通過的聲音，把父親開門的聲音夾雜了。現(xiàn)在，父親已進(jìn)那至，他那白發(fā)的頭，就俯在敘利亞小黑頭的上面，看著那鋼筆頭的運動。父親對從前一切忽然都恍然了，胸中充滿了無限的懊悔和慈愛，只是釘住一樣站在那里不動。
敘利亞忽然覺得有人用了震抖著的兩腕抱他的頭，不覺突然“呀！”地叫了起來。及聽出了他父親的嘴泣聲，叫著說：
“父親！原恕我！原恕我！”
父親咽了淚吻著他兒子的臉：
“倒是你要原恕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我真對不起你了！快來！”說著抱了他兒子到母親床前，將他兒子交到母親腕上：
“快吻這愛子！可憐！他三個月來竟睡也不睡，為一家人勞動！我還只管那樣地責(zé)罵他！”
母親抱住了愛子，幾乎說不出話來：
“寶寶！快去睡！”又向著父親：“請你陪了他去！”
父親從母親懷里抱起敘利亞，領(lǐng)他到他的臥室里，讓他睡倒了，替他整好枕頭，蓋上棉被。
敘利亞說了好幾次：
“父親，謝謝你！你快去睡！我已經(jīng)很好了。請快去睡吧！”
父親仍伏在床旁，等他兒子睡熟，攜了兒子的手說：
“睡熟！睡熟！寶寶！”
敘利亞因為疲勞已極，就睡去了。幾個月來，到今天才得好好地睡一覺，夢魂為之一快。早晨醒來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忽然發(fā)見床沿旁近自己胸部的地方，橫著父親白發(fā)的頭。原來父親那夜就是這樣過的，他將額貼近了兒子的胸，還是在那里熟睡哩。
堅忍心十八日
像筆耕少年那樣的行為，在我們一級里，只有斯帶地做得到。今天學(xué)校里有兩件事：一件是受傷的老人把卡洛斐的郵票簿送還了他，還替他粘了三枚危地馬拉共和國的郵票上去。卡洛斐歡喜得非常，這是當(dāng)然的，因為他尋求了危地馬拉的郵票已三個月了。還有一件是斯帶地受二等獎。那個呆笨的斯帶地居然和代洛西只差一等，大家都很奇怪！那是十月間的事，斯帶地的父親領(lǐng)了他的兒子到校里來，在大眾面前對先生說：
“要多勞先生的心呢，這孩子是什么都不懂的。”當(dāng)他父親說這話時，誰會料到有這樣的一日！那時我們都以為斯帶地是呆子，可是他不自怯，說著“死而后已”的話。從此以后，他不論日里、夜里，不論在校里、在家里、在街路上，總是拼命地用功。別人無論說什么，他總不顧，有擾他的時候，他總把他推開，只管自己。這樣不息地上進(jìn)，遂使呆呆的他到了這樣的地位。他起初毫不懂算術(shù)，作文時只寫些無謂的話，讀本一句也記不得。現(xiàn)在是算術(shù)的問題也能做，文也會做，讀本熟得和唱歌一樣了。
斯帶地的容貌，一看就知道他有堅忍心的：身子壯而矮，頭形方方的像沒有項頸，手短而且大，喉音低粗。不論是破報紙，是劇場的廣告，他都拿來讀熟。只要有一角錢，就立刻去買書，據(jù)說自己已設(shè)了一個小圖書館，邀我去看看呢。他不和誰閑談，也不和難游戲，在學(xué)校里上課時候，只把兩拳擺在雙頰上，巖石樣坐著聽先生的話。他得到第二名不知費了多少力呢！可憐！
先生今天樣子雖很不高興，但是把賞牌交給斯帶地的時候，卻這樣說：
“斯帶地！難為你！這就是所謂精神一到何事不成了。”
斯帶地聽了并不表示得意，也沒有微笑，回到座位上，比前更認(rèn)真地聽講。
最有趣的是放課的時候：斯帶地的父親到學(xué)校大門口來接，父親是做針醫(yī)的，和他兒子一樣，也是個矮身方臉、喉音粗大的人。他不相信自己的兒子居然會得賞牌，等先生出來和他說了，才哈哈地笑了拍著兒子的肩頭，用了力說：
“好的，好的，竟看你不出，你將來會有希望呢！”我們聽了都笑，斯帶他卻連微笑都沒有，只是抱了那大大的頭，復(fù)習(xí)他明日的功課。
感恩三十一日
安利柯啊！如果是你的朋友斯帶地，決不會派先生的不是的。你今天恨恨地說“先生態(tài)度不好”，你對自己的父親母親，不是也常有態(tài)度不好的時候嗎？先生有時不高興是當(dāng)然的，他為了小孩們，不是勞動了許多年月了嗎？學(xué)生之中有情義的固然不少，然而也有許多不知好歹，蔑視先生的親切，輕看先生的勞力的。平均說來，做先生的苦悶勝于滿足。無論怎樣的圣人，處在那樣的地位，能不時時動氣嗎？并且，有時還要耐了心去教導(dǎo)那生病的學(xué)生，神情的不高興是當(dāng)然的。
應(yīng)該敬愛先生：因為先生是父親所敬愛的人，因為是為了學(xué)生犧牲自己一生的人，因為是開發(fā)你精神的人。先生是要敬愛的啊！你將來年紀(jì)大了，父親和先生都去世了，那時，你在想起你父親的時候也會想起先生來吧，那時想起先生的那種疲勞的樣子，那種憂悶的神情，你會覺得現(xiàn)在的不是了吧。意大利全國五萬的學(xué)校教師，是你們未來國民精神上的父親。他們立在社會的背后，拿著輕微的報酬，為國民的進(jìn)步發(fā)達(dá)勞動著。你的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人，所以應(yīng)該敬愛。你無論怎樣愛我，但如果對于你的恩人——特別的是對于先生不愛，我斷不歡喜。應(yīng)該將先生當(dāng)做叔父一樣來愛他。不論持你好，或責(zé)罵你，都要愛他。不論先生是的時候，或是你以為錯了的時候，都要愛他。先生高興，固然要愛，先生不高興，尤其要愛他。無論何時，總須愛先生啊！先生的名字，永遠(yuǎn)須用了敬意來稱呼，因為除了父親的名字，先生的名字是世間最尊貴、最可仰慕的名字呢！
——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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